爱唯侦察论坛bt工厂 冯象:翻译经典,是一辈子的行状 | 《贝奥武甫》译序
古英语史诗《贝奥武甫》位列欧洲中叶纪四大史诗之首爱唯侦察论坛bt工厂,是盎格鲁-撒克逊时髦的第一座丰碑。《魔戒》作者托尔金、诺贝尔体裁奖得主希尼等前辈学者都曾译注过这部体裁史上的进军作品。
本书译注者冯象是北大英好意思体裁硕士、哈佛中古体裁博士、耶鲁法律博士,清华大学梅汝璈法学讲席教悔,兼治法律、宗教、伦理和西方语文。他于1987年启动翻译《贝奥武甫》,其译注是学界经典巨擘的译本。
冯象
30年后,冯象从头考订旧译本,于2025年1月由浙江文艺出版社·KEY-不错文化独家推出插图崇尚版。冯象这次增订将史诗译文元元本本修改了三遍;将注评推论四倍,袒护所有进军校补、异文异读、神话典故、历史布景、沙迦传闻同疑难诗句解读,合计七万余字;补充校订了文末五个附录,包含贝学小辞典、大事年表、东谈主名族名地名表、三国王室谱系图等赞成阅读材料;同期拉长了参考书目,浮浅有风趣风趣的读者检索。
张开剩余95%《贝奥武甫》
冯象 译注
2025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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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经典·写时期·忆师恩
冯象 | 文
去年六月,译经收尾,圣录(kethuvim)的后半部分即五小卷、《但以理书》和后史(两记一志)终于完工。自二〇〇二年写《创世记》故事,启动译注摩西五经,屈指算来,碰劲作念了二十年。
本想机不可失,写一组文章,研究圣录诸篇的。内子谈:照旧先把《贝奥武甫》考订了吧,读者催问好真切。这个划定也有风趣,按照作念学问先难后易的原则。铭记钱默存先生有言,笔墨责任,编大部头教材粗拙,论文次之;注释稍难,但遇上拦路虎,尚可不注或作“待考”;最难的是翻译,连一个字都逃不外去。天然他说的是庄重的翻译。
于是把《贝奥武甫》的几种新老注本翻出来,读了一遍,顺带复习了关连历史文件。以为译文可考订处不少,有些抒发和专名需要从头估量,注评部分则应大大推论。这内部有一个缘故。八十年代,经外文所好友申慧辉先容,同北京三联沈昌文先生考虑出版的期间,国内出版业还很清苦,纸张紧缺。从前著书也不兴添许多注释,跟目前不一样。是以我注评只写了一百一十五条,沈先生照单全收,还是冲突通例了。
古英语史诗《贝奥武甫》是英国体裁的开山之祖,盎格鲁撒克逊时髦的第一座丰碑,位列欧洲中叶纪四大史诗之首(其余三部是《罗兰之歌》《尼伯龙之歌》《熙德之歌》),在英语世界,属于大学生中学生必读的经典。 翻译经典,作念好阻碍易;我的体会,是一辈子的行状。底下就说说这番行状的起因和求知之路上的几位赤诚——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这些天因为重读他们的文章,就一幕幕又回来目下——尤其是我的博士导师班生(Larry D.Benson)先生,那“一颗幽默、英俊又不失虔诚的灵魂”(《先知书》序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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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六八届初中生,“老三届”的尾巴,只念了一年书就“文革”了。下乡去到云南“插队落户”,自学外语,当了中学教师。追究起来,少年不更事,却也不太怕清苦和病痛,稳当力强。若是成年东谈主,感受就不同了。比如干部学问分子下干校闇练,其后“伤疤体裁”抽泣控诉的好多。可咱们其时看他们,好遏止。拿着工资吃国度粮,盖一排寝室,开两片瘠土,栽点庄稼,养几头猪。没干两年又回城去了,而咱们知青是要“扎根边域一辈子”的。
主若是精神上搅扰。一九七〇年,大学启动招收工农兵学员。但我是无履历的,因为是“黑九类”家庭出生,归于“不错栽植好的子女”之列。调理责任呢,也不可能。边境一线地区往内地调,是一刀切不批准的。我争取过。云南东谈主民播送电台发了调令,商调我去电台作念英语造就节目——七二年二月尼克松访华之后,宇宙掀翻了学外语的飞扬。然则县栽植局的携带说:别来缠我。你白昼白说,晚上胡扯,分歧策略(见《以赛亚之歌·罗嘎》)。路都堵上了,怎样办呢?只有咬咬牙,打抓久战了,我方定一个激越盘算:译一部西方经典,再写一册书,给那“天翻地覆”的大时期留个记录。教材里不是有一句马克想语录:外语是东谈主生搏斗的兵器?
多年以后,梗概是到港大教书,常回内地讲学,有了相比,九十年代了我才意志到,东谈主就是那样:有期间落入困境,悔悟了,反而能培育独立定一个逸想。
这两项任务,译经典跟写时期,需要读好多的书,番邦的书。迟缓地,对书内部各式想想追根穷源,就碰上了古典话语和中叶纪体裁。
“文革”后期,搞“评法批儒”。家父同胡曲园先生(复旦玄学系主任)被叫去外滩的总工会大楼(原交通银行大楼),帮工东谈主办论小组注释法家文章。这是他被打倒,“紧闭审查”后,第一次获准回家居住,天然仍须袭取批判。那时我喜好译诗,选些古今诗词闇练。家父遂请方重(芦浪)先生删改。方先生是上国外院英语系主任,译过陶渊明,功力很深。一滑诗,一个长句,时常他改造一两个词,调养下划定,试吃就出来了。他是清华学堂毕业留好意思的,先入斯坦福跟一位名师塔特洛克(J.S.P.Tatlock)念乔叟,复转伯克利读博。后因不胜隐忍种族憎恨,又听闻北伐告捷,中国留学生感奋窘态,便“决计提前归国”,放下了已成初稿的论文《十八世纪的英国体裁与中国》(见先生自述《求知年代杂文》)。
乔叟(约1343~1400),史称“英诗之父”。但方先生译《坎特伯雷故事集》和《特罗勒斯与克丽西德》,用了散文。我对照原文读了就寻想,能否再现乔叟的诗律作风呢?关联词并莫得写信去求教,原因忘了,或是怕商讨方先生种的“毒草”,被东谈主发现不好。但也可能是心有旁骛,风趣风趣转向拉丁语了(用一册苏联教材,我在福州路旧书店两毛钱淘来的)。
这个以诗译诗的试验性问题,其后同杨周翰先生聊过。杨先生说,他在西南联大时曾以维吉尔史诗《埃尼阿斯记》卷六磨练译法。感到新诗格律尚未老练,近体诗跟七古又音节太少,容纳不了原文的六音步节拍。遂决定撤废诗体,故五六十年代译奥维德《变形记》与贺拉斯《诗艺》,皆以散文出之(参《埃尼阿斯记》译本序)。
前两天,仿佛是天意,友东谈主石君惠赐北京外院学报《西方语文》的创刊号电子版(1957),内中恰有杨先生一文,评方先生译乔叟《坎》《特》二书。商榷一些译法的同期,细目了散文译诗以济急的“理智”,说至少保证了忠实,间或也能传达原著“极其巧妙”的幽默。言下之意,照旧期盼有诗体的汉译再现乔叟“音乐性很强,汜博流通,绝不忙绿,自关联词活泼的作风”,一如卞之琳先生译《哈姆雷特》(同期有吴兴华先生评卞译)。这篇书评,杨先生六卷《作品集》未收,算是佚文,对我来说格外脱落。
谈天休说。实在转到乔叟和中叶纪体裁,是考上北大西语系以后。一九八二年二月入学,但阿谁学年导师系主任李赋宁先生在耶鲁拜访,我便启动学希腊语,向杨业治(禹功)先生求教。老先生是家父母三十年代在清华读书时的德文赤诚,是以是我的太赤诚了。他亦然清华毕业拿庚子赔款留好意思的,在哈佛读的硕士,继而游学海德堡四年。日耳曼学和古典语文除外,还能干欧好意思乐理,主编《德汉辞书》,造诣极高。他译的奥地利音乐学家汉斯立克《论音乐的好意思》,听上海音乐学院的一又友说,是他们的考试必读,影响很大。巧的是,他和方先生一样,也译过陶渊明(汉译德)。我上燕东园太赤诚家聊天,谈到中叶纪史诗,他说,当年哈佛英文系有位百科全书式的学者基特里奇(George Kittredge),老师《贝奥武甫》是一绝,你可读一读。
《贝奥武甫》我看过当代英语译本,对故事情节和勇士搏怪、屠龙夺金一类神话母题略知外相。目前听了太赤诚批驳古日耳曼勇士社会跟北欧(古冰岛语)沙迦,再读便感受到了史诗的深千里、反讽与悲想。于是想学古英语了。
五六月间,李先生从好意思国回来了,得知我的风趣风趣在中叶纪,十分沸腾。原本他早年留学耶鲁,就是专攻这一段,博士论文是研究一部有名的十四世纪手本,大英藏书楼MS Harley 2253(含中古英语、诺曼法语和拉丁语诗文,习称Harley Lyrics),编注其中的政事讽刺诗。导师为语体裁家梅纳(Robert Menner)和乔学家兼《贝奥武甫》译者唐纳逊(Talbot Donaldson)。但写到一半,新中国竖立了,先生到纽约华好意思协进社(China Institute)拜谒梅贻琦校长,梅校长饱读动他回清华任教,他便辍笔踏上了归程(见先生回忆录《东谈主生进程》,页98,102)。
先生送我两本书:牛津版《乔叟研究目次》和斯威特《古英语初学》。让我先熟悉一下“乔学”各范围的进展,为论文选题作念准备。然后从秋季启动,每周两晚,到蔚秀园先生家中学古英语。中古英语方面,则我方阅读乔叟(代表伦敦方言)和各场合言文件,对照法国粹者莫斯的经典《中古英语手册》,写读书答复与先生商讨(详见《木腿正义·蜜与蜡的回忆》)。论文标的便定为乔叟的诗律。这个语体裁老师法,加上西语系别的课程(如外教开的莎士比亚、杨周翰先生的十七世纪英国体裁),挺合适我的。北大两年半,李先生为我打好了古英语和乔学基础。
不外研究中叶纪体裁,其时国内书刊很少。论文触及的好些府上,包括乔学新著、古法语骑士传奇和普罗旺斯/奥克语(Occitan)游吟歌手的集子,都是我向外教波士夫东谈主求援,她从法国寄来的(参见《圣诗撷英·众神宁静》)。其中有一册学者常援用的《乔叟与法国传统》,其后才知谈,作者慕斯卡金(Charles Muscatine)是我的博士导师的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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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年,由李先生、杨周翰先生和教拉丁语的法国群众贝尔娜密斯保举,我上了哈佛英文系爱唯侦察论坛bt工厂,导师即系主任班生先生。
班先生是中叶纪体裁和乔学寰球,其时正在编他的河滨版《乔叟全集》。报到那天,他各方面考问一遍,读过哪些书云云,见我已有语体裁和诗律的基础,就让我跳过初学课程,平直跟副导师百老汇剧作者阿尔弗雷德(William Alfred)先生念《贝奥武甫》。并嘱我去侯敦(珍本善本)藏书楼听老馆长邦德(William Bond)先生讲版块学,学一丝中叶纪手本同旧书的学问(详见《信与忘·逸想的大学》)。鉴于中叶纪文件拉丁语居多,又先容我到古典系听课,选了塔朗特(Richard Tarrant)先生的奥维德《变形记》、都奥科夫斯基(Jan Ziolkowski)的中古拉丁语戏剧。之后学习希伯来语,还听了库格尔(James Kugel)先生讲《圣经》和希伯来诗律。
《坎特伯雷故事集》
班先生我方则给我一个东谈主开一门“乔叟研究”,配又名助教,负责操作储存了乔叟作品全部手本和词汇索引(glossarial concordance)的揣度机。那时个东谈主电脑照旧特殊物,不成联网,咱们用的是詹姆斯楼(动作科学系)顶层一台硕大的揣度机。就这么,在瓦伦屋(英文系小楼)的地下小教室里,局域网末端银屏闪闪,先生叼一支烟草,烟波浩渺,商讨起了乔叟:诸手本的性情、方言词汇跟修辞作风,《坎特伯雷故事集》各篇的划定、东谈主物及历史布景,等等,都是编《全集》需要厘清的问题。收获于此种“活学活用,立竿见影,在‘用’字上狠下功夫”的造就法,很快,我就定了论文选题,即古法语长诗《玫瑰传奇》的中古英语译本(格拉斯哥残卷)三片段中,乔叟手笔的真伪考。
这题主义公道,是与老先生们厌烦的新派表面无涉,纯是了结一场打了几个世纪的乔学讼事。论文完成时,副导师皮尔索(Derek Pearsall)先生的《乔叟传》刚完稿,他说:看了你的验证,我把书稿改了几处呢。皮先生是英国闻东谈主,讲话机智而含蓄,不像好意思国东谈主直全都的。
一九八七年春,过了博士履历考,得了舒坦,便准备译《贝奥武甫》。向李先生报告,先生相当复古,躬行致信沈昌文先生保举出版。次年,杨周翰先生来杜克大学和全好意思东谈主文中心(NHC)讲学,我把试译的章节寄去求教。杨先生复书多有指点,并说起他留学牛津,听托尔金(J.R.R.Tolkien)、冉恩(C.L.Wrenn)、刘易斯(C.S.Lewis)等寰球老师史诗和乔叟的情形。那是他病倒前留给我的临了的经验(详见《以赛亚之歌·酌水知源》)。
选拔移译《贝奥武甫》,很猛进度上是受了阿尔弗雷德先生的感召。他不仅授课精彩——“听他一堂课,学生澈底大脑充血、揉眼伸腰,一个个仿佛从电影院里出来”(《木腿正义》序论)——亦然当代丛书《贝奥武甫》的译者;其散文译笔雍容富贵,既有节制又有诗意的发扬。故而解读上每有疑问,就找他求教。时而也上雅典路他的寓所喝下昼茶,听他神聊,讲他怎样开着坦克打到德国,一起上的罗网、无理和运谈,像“岁月缠身的宿将悲悼起少年时光”(《贝》2111)。阿先生是只身主义者,寓所常有演艺界东谈主士和哈佛戏剧社的学生进出入出,飘溢着一种英俊不羁的愤激。一九九九年他死一火后,学生竖立阿尔弗雷德学社,屋子便捐给了学社,作念“中叶纪体裁跟戏剧爱好者的家园”(参《创世记·石肩》《我是阿尔法·小序》)。
阿先生是纽约东谈主,爱尔兰裔,虔诚的上帝教徒。他同教修辞学的爱尔兰诗东谈主希尼(Seamus Heaney)交好,加上皮先生,三个东谈主按期搞诗朗读会,《贝奥武甫》是他们的保留节目。一天,希先生倏得宣布,他也启动译古英语史诗了,要给爱尔兰的世仇盎格鲁撒克逊东谈主的“主歌手”换一副被压迫者的嗓门。他虽是著明的诗东谈主(九五年获诺奖),却不善教课,只会念讲稿,学生昏头昏脑。但这句话让我顿生敬意。希先生译得很慢,仔细琢磨,寻找一种冷峻而淳朴的带有爱尔兰音腔的语汇跟节拍。译本于九九年面世,颇受读者疼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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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北大的期间以为很运道,赶上了末班车,老先生大多还健在。目前想想,八十年代的哈佛何尝不是末班车呢?班先生他们那代东谈主夙昔,大学自治而自律的东谈主文传统便衰退了,连同承载它的伦理东谈主格。如今的校园,官僚化功利化了;况且凡事追究政事正确,禁忌林立——诚然历史地看,也有其合感性(或如黑格尔所言,was wirklich ist,das ist vernünftig)——班先生假若年青四十岁,光凭他自嘲的阿谁“朽木不雕的共和党”身份,就保不住被轰出课堂。
先生是南边东谈主,亚利桑那州的男儿。大学毕业服役,到舟师陆战队服役四年(另说高中毕业投军五年,见哈佛文理学院驰念文书),其中一年执政鲜战场。是以他是跟志愿军交过手的老兵。但这段经历他从来不提,是同学暗里说的。复员后,进伯克利英文系,跟慕斯卡金读博士。我问过先生,慕斯卡金这个姓,是那儿东谈主。先生说,他是纽约的俄裔犹太东谈主,耶鲁英文系破记载的第一个犹太学生。二战爆发,报名当了舟师,曾进入诺曼底登陆。我上了耶鲁法学院才知谈,他照旧好意思国宪法史和加州公立栽植史上留名的东谈主物。麦卡锡“红色烦燥”那会儿,蹂躏左翼东谈主士,加州政府搞了个效忠宣誓。慕先生带头,有三十一位伯克利教师拆开在宣誓书上签名,被开除公职。他立时拿起宪法诉讼,历时三年,临了打赢了讼事。伯克利许多教悔声援他的正义行状,大学遂请他返校复职。终其一世,慕先生积极参与加州的栽植更始与平权真切,并为此屡次出庭作念群众证东谈主。乔学方面他的主要成立和传世之作,等于波士夫东谈主寄赠的那本《乔叟与法国传统》。
班先生的副导师也很有名,是法国印象派巨匠雷诺阿的孙子,电影童星兼哈佛高才生,太平洋战场上的机枪手和“贝学”家,阿兰·雷诺阿(Alain Renoir)。有一次先生忆旧,说雷先生富饶法国东谈主的才思和扮演天分,他的《贝奥武甫》课迷倒一多量学生。世东谈主都说,这一表不凡怎样落在英文系了?应该去好莱坞呀。
先生的博士论文,是探讨十四世纪中古英语头韵体长诗《加文爵士与绿骑士》的诗艺和寓意。显著论文深获好评,因为他一九五九年伯克利毕业即受聘于哈佛,从此再莫得离开。
先生学问上的孝敬,可分为三大块。一是乔叟,以《乔叟全集》(1987)和《乔叟词汇索引》(1993)为代表,造福于学林。二是亚瑟王传奇,从他的博士论文启动,校注古籍,考据源泉,讲解新说,涵盖通盘范围,包括中古英语分节体和头韵体《亚瑟之死》,马罗里爵士的散文《亚瑟之死》,以及十二世纪柯雷先(Chrétien de Troyes)的古法语亚瑟王系列。受惠于先生的请示,我对中叶纪传奇也大感风趣风趣,从《圣杯传》《墨林》《哀生》《玫瑰传奇》到威尔士和爱尔兰的神话传闻。这是其后我写亚瑟王与圆桌骑士故事集《玻璃岛》的人缘。
第三,等于《贝奥武甫》和古英语诗,先生有几篇开民风的论文,是各式贝学文萃必收的。最早一篇《盎格鲁撒克逊程式化诗歌的体裁特征》,在哈佛还留住了一段轶事。哈佛的民俗学和神话研究,肇端于首任英文讲席教悔兼乔学前驱柴尔德(Francis Child)收罗整理《英格兰与苏格兰民歌》八卷(1857~58)。后经柴氏的学生基特里奇(杨业治先生的赤诚)死力鼓动,到英文系的马公(Francis Magoun)、古典系的帕里(Milman Parry)和洛德(Albert Lord)手里,终于蔚为大不雅。目前好像归日耳曼体裁系的米切尔(Stephen Mitchell)领衔。米赤诚八十年代尚是“青椒”(后生教师),教咱们古冰岛语和北欧沙迦,一个小班,七八个东谈主。
一九三四年,帕里带着他的学生洛德,到南斯拉夫偏远山区探员民谣,给民间歌手的演唱灌音,总结出一套谣曲传唱的程式和相应的诗学。并由此设计,荷马史诗也罢职不异的传唱技法,来源并无固定文本。关联词帕里英年早逝,没来得及讲解他的表面——三五年十二月,他到洛杉矶访岳母,在栈房房间内遭难。警方称,他放在旅行箱里的手枪走火,击中腹黑(但他女儿怀疑是他杀)——是马公复古洛德完成了帕里的未竟之业,并躬行出马,把这一表面拓展到古英语诗,认为《贝奥武甫》亦然口授而非(庙宇或宫廷)书写文化的家具。五六十年代,马公此说是显学。
班先生却逆流而上,论文开篇就点了马公和洛德的名。他的立论很巧,从翻译脱手。传世的古英语诗,有杰出部分译自拉丁语宗教文件。班先生用一连串例证说明,马公、洛德认定的判断随性演唱的口授作品的表率,如押头韵的复合词和短语,套喻(kenning)用作衬词,诗句小数跨行(enjambement)等,在古英语译作中也多量存在。如果这些性情无法据以区别译作和原创,包括讴歌诗、圣徒传、勇士歌谣,乃至《贝奥武甫》,则不论马公所办法的“帕里洛德表面”对荷马史诗的解说有用与否,对判定一首古英语诗是否口授,或随性演唱的记录,是无真谛的。因为那些译自拉丁语的宗教诗和寓言诗,举例《创世记》《出埃及记》《凤凰》,细目是出自拉丁语娴熟的庙宇僧侣和读书东谈主之手,而非不识字的歌手之口。
一九六四年十二月,论文在当代话语协会(MLA)纽约年会上宣读,一石激起千层浪,学界启动从头相识《贝奥武甫》和古英语诗律。据说,马公有点发火。之后,班先生即以此文和新著《加文爵士与绿骑士:艺术和传统》(1965)为代表作,恳求毕生教职(tenure)。而评审委员会的主席不是别个,恰是英文系资深教悔马公。这马老先生却不是象牙塔里的学究,他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王牌飞行员(flying ace),战斗勇士。原本他哈佛本科毕业,恰逢战事弥留。他谎称我方是(英属自治领)加拿大东谈主,到英国报名进入皇家空军,当了双翼机飞行员;不久便壮志凌云,获取击落敌机五架的明后战绩。战后回到哈佛,念语体裁博士,留校任教,成了天才的基特里奇的交班东谈主。老先生学问豪阔,热衷于收罗研究民谣童话。晚年自学芬兰语,翻译了芬兰史诗《勇士国》(Kalevala, 1963)。芬兰东谈主大为感动,以国度最高荣誉给他授勋。他照旧洛德的博士论文导师。是以班先生这篇论文,挑战了他们师生两个(英文系和古典系)大牌教悔。
于是老勇士遇上了新问题:毙不毙这个亚利桑那州原野边地冒出来的刺头?踯躅半天,忽然窗口吹进一股风,大开了年青东谈主的履历表,亮出一滑字,“舟师陆战队……朝鲜战场”。他心底咯噔一下,“记起了我方的荣光”(mærþo gemunde),一如丹麦老王对“蜂狼”贝奥武甫的殷殷属望(《贝》654以下)……
以上是哈佛老院(Harvard Yard)里的传闻。
我上网检索了一下,马公一九六一年退休,班先生是六五年(据先生的文集《驳论集》编者序,则是六四年)升教悔。如斯,先生恳求毕生教职时,马公应该不会参与评审。天然,不扬弃委员会上有教悔是马公一片,却秉抓各抒所见的原则,投了唱和票。莫得不通风的墙,内幕流传出来,功德者附会到了马公身上。毕竟,东谈主都知足老勇士多一桩逸事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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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班先生也成了传奇。他是二〇一五年二月隐没的,享年八十六。学生和同谈的驰念笔墨,都说起他的不修仪表,办公室烟雾腾腾,书架上酒瓶站岗。那岁首抽烟而非禁烟才是东谈主权。是以他授课大略一支烟一霎当粉笔指点,一霎又叼在口中。有几回叼倒置了,过滤嘴朝外,手就伸进裤兜摸打火机。这时大伙儿的心就吊起来了,都想看他把烟嘴烽火的窘相。可他老是在临了一秒,把烟草翻转或者打火机又放回了兜里,弄的课堂里一片无声的概叹。
先生对八十年代兴起的表面潮不感风趣风趣。收到别东谈主赠书,但凡后结构主义、女权主义之类,就塞到他认为“爱玩表面”的研究生的信箱里,封面贴一张黄字条:“转赠不代表赞同”。
咱们研究生最享受的,是周四下昼的中叶纪体裁洽商会之前,他主抓的聚餐。那是先生当系主任以后竖立的轨制,周四中午整体迁移,从瓦伦屋走到麻省大路上的海豚饭铺。每每是他起个头,讲两句目前属于政事不正确的冷见笑,然后寰球七嘴八舌瞎聊。聊完吃饱,便折回瓦伦屋二楼会议室,东谈主手一杯西班牙雪利酒,洽商会启动。主讲东谈主是先生邀请的群众,包括加拿大、欧洲和日本来访的国际学者。也安排博士生讲我方的论文。我讲过两次,一次谈乔叟的译笔作风(即我的博士论文),一次商讨《贝奥武甫》诗东谈主的异端想想。讲者言毕,先生便起身,一边评议或提问,一边给世东谈主斟酒。他的脑筋似乎不错同期作念两件事儿,学问饮酒两不误。
用一位目前明尼苏达大学任教的女同学的话说,那时节,每个周四“都是咱们的卡米洛城和高荒伯古堡的欢宴”。卡米洛(Camelot)是亚瑟王同桂尼薇王后的都城,果敢的圆桌骑士的驻地;高荒伯(Bercilak de Hautdesert),即先生的博士论文登科一部专著研究的《加文爵士与绿骑士》里的古堡主东谈主,莫甘娜仙姑(Morgne la Faye)的骑士——那绿袍绿马,玩砍头游戏的绿发巨东谈主(参阅《玻璃岛·绿骑士》)。
先生是老派闻东谈主。晚年,夫东谈主得了帕金森病,他用心经管了十年,从无一句怨言。这事我原先不知谈,是皮先生的哀辞流露的。皮先生来好意思之前,执教于英国约克大学,那里的中叶纪研究中心是他创办的。荣休以后便回到约克的老屋;他亦然夫东谈主先走。客岁,英国新冠最凶的期间,皮先生也走了,享年九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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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二年六月,拙译《贝奥武甫》问世。我在耶鲁恳求了一笔研究费归国调研,趁机省亲访友,包括拜访沈先生和《读书》诸女史,取样书。那是留学八年第一记忆国。返好意思后,到瓦伦屋看望班先生,给他奉上新书。先生相当沸腾,大开书,口中便朗朗地把引子“麦束之子”希尔德的船葬,用古英语背诵了一遍,谈:中国读者会怎样看呢,这么的异教勇士,异端传统?他还铭记周四洽商会我讲的题目呢。随后拿到近邻办公室给贝特(W.Jackson Bate)先生看,说:杰克,《贝奥武甫》到了中国,是不是想想史上的一件功德呀?贝先生是十八、十九世纪体裁的巨擘,曾以想想史评传《济慈传》和《约翰生传》两次摘得普利策奖。
《贝奥武甫:古英语史诗》,冯象译注
生计·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6月出版
我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开车回家的路上,一个念头暗暗升空:也许于“想想史”而言,孝敬不错再大些,试一试译注圣书?
于是十年龄后,二〇〇二年春,启动了那另一件功德:译经。
二〇二〇年春节,希伯来圣经最具玄学想辨的部分《先知书》译注扫尾。献辞是驰念班先生,引了他可爱的《神曲·地狱篇》四章的两节:
Uscicci mai alcuno, o per suo merto
o per altrui, che poi fosse beato
请告诉我,赤诚,我启唇提问
极想阐明那信仰可治服
一切缝隙:
可曾有谁,凭我方
或别东谈主的功德
从这儿出去
再蒙福?
二〇二三年三月于铁盆斋
参考文件:
阿尔弗雷德(William Alfred)等[译]:《中叶纪四大史诗》(Medieval Epics: Beowulf, The Song of Roland, The Nibelungenlied, The Cid),Modern Library, 1963。
班生(Larry D.Benson)[主编]:《乔叟全集》(The Riverside Chaucer),Houghton Mifflin, 1987;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8。
班生:《驳论集:从贝奥武甫到乔叟》(Contradictions: From Beowulf to Chaucer),Scholar Press, 1995。
皮尔索(Derek Pearsall):《乔叟传》(The Life of Geoffrey Chaucer),Blackwell, 1992。
希尼(Seamus Heaney)[译]:《贝奥武甫》(Beowulf: A New Verse Translation),W.W. Norton, 2000。
方重[译]:《乔叟文集》,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
李赋宁:《学习英语与从事英语责任的东谈主生进程》,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杨周翰[译]:《埃尼阿斯记》,东谈主民体裁出版社,1984。
冯象:《木腿正义》,增订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探花内射冯象:《创世记》,考订版,生计·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
冯象:《玻璃岛》,第二版,生计·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
冯象:《以赛亚之歌》,生计·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
冯象:《圣诗撷英》,生计·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
冯象:《我是阿尔法:论法和东谈主工智能》,牛津大学出版社爱唯侦察论坛bt工厂,2018。
《先知书》,冯象译注,牛津大学出版社,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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